吴老头双手捂住额头,差些没一头撞在墙上,心想这回可完了,丢尽了祖宗十八辈的脸,往后还哪有面目出去见人啊,更没面目再去紫凤楼喝花酒了,要是他肾虚这回事真传遍了镇子,紫凤楼的姑娘肯定会把他当做茶余饭后的笑谈。
好事妇人离开后不久,门外又响起了敲门声。
吴老头把手中的蒲扇扔向门口,骂骂咧咧道:“舌头掉地上的玩意,还回来做什么?是不是要和老子大战三百个回合?老子随时奉陪,就怕你家男人自愧不如,要来给老子摇旗助威你信不信!”
这些不堪入耳的话语久久得不到回应,吴老头才意识到敲门的是另有其人。
果不其然,门外传来一道温文尔雅的声线:“请问是吴大铁师吗?”
吴老头心生疑问,试探道:“门外是何人?”
院子外的人自报家门道:“晚辈姓龙,乃京城人士,之前已让陈长柏兄弟帮忙打过招呼。”
吴老头顿时警惕了起来,却始终保持平静的语气:“哦,你就是那个从京城来的龙公子?”
院子外的主仆二人相视了一眼,紫衣女子脸颊微动,素袍公子却点头答道:“正是在下。”
吴老头恍然大悟,不慌不忙地用湿布掀开药煲的盖子,汤药差不多熬至两碗水的样子,明知故问道:“你要铸剑为什么不直接登门拜访,愣是和陈长柏做了这么一桩亏到姥姥家的买卖,就不觉得心疼?”
素袍公子爽朗笑道:“晚辈这不是怕前辈不待见,所以便想先请他探一探口风。”
客人在门外等候,吴老头却优哉游哉地取来一只瓷碗,将煎好的汤药倒入其中,药煲剩余的汤药留着晚上服用:“那你觉得今日来找我,就不会狗血淋头了?”
素袍公子微微收敛笑意,如实回答道:“非也,不瞒前辈说,其实我从来没有把说服前辈的重任寄托到他的肩上,当然了,他要是当真能够说服前辈那自然是再好不过,用一株苦海金莲当做报酬也算是两家欢喜的买卖,因为除了我之外,还有人为了那只天工剑炉而来,未免节外生枝,所以我暂时不合适露面,再者便是前不久我在苏生巷的豆腐铺子,由于言辞不当不慎踩着了雷池,入庙拜神的道理晚辈还是懂的,送出那枚能够压下真龙之气的玉佩,就当做是给那尊大佛赔礼道歉,毕竟脚下的路还得自个亲自搭出来,才能走得比较平稳一些。”
院子里头没有回应。
素袍公子继续自说自话:“在王大人那里我对小镇的风土人情有了些了解,我觉得陈长柏这个朋友很值得交,亦可藉此与他结下情分,无论深厚皆有利而无害。”
吴老头啧啧称奇道:“龙公子好大的手笔,一挥手便是一枚莲音玦灵玉,照这个说话,只要我答应帮你铸剑,即便老夫要金山银山,龙公子都会轻而易举地都堆到我家门前吧?”
素袍公子微笑道:“只要前辈开口,一律都不成问题。”
吴老头吹去瓷碗上袅袅升起的热雾:“龙公子将自个的底子掀得一干二净,意欲何在?”
素袍公子答道:“做买卖就得坦诚相见,难道不是吗?”
吴老头呵呵冷笑道:“但龙公子真正压箱的东西好像还未拿出来啊?”
素袍公子眉头微动道:“此处人多口杂,不知前辈可否请晚辈到屋内喝一口热茶?”
吴老头说道:“热茶烫嘴啊,老夫也不与你绕弯子了,老夫可以答应帮你铸剑,但要用那只天工剑炉的话,不成。”
在得到吴老头的明确答复后,素袍公子气态如常没有丝毫变化,似乎对此早有预料,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,信封上无名无姓:“其实晚辈这趟来葫芦镇,除了要找前辈铸剑外,还受一人之托特地带来一封书信。”
吴老头刚要呷上一口汤药,突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,好奇地皱起了眉头问道:“谁?”
素袍公子将书信塞进门缝:“这么些年了,不知前辈是否还记得一位刘姓女子,只可惜岁月不留人,她如今已如你一般,白发苍苍,垂垂老矣。”
吴老头手中的瓷碗当啷落地,汤药了瓷碎洒了一地,他缓缓来到门前,从门缝中接过那封书信,竭力平复心神,止住颤抖的双手,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。
信上的笔迹何曾熟悉,他不过是一眼下来,便能确定这封信乃那位女子亲笔所书无疑。
除了熟悉的笔迹外,信中头二字便是‘吴郞’,对于‘吴郞’这个称谓,吴老头从不曾向人提及,因为这个称谓独属那位女子。
谁还不曾风华正茂?
只是信中所言,都是那位女子的寒暄话语,以及对这位龙姓公子的推举,她请同是鬓白老者的吴九剑,一定要帮素袍公子这个忙,用天工剑炉帮他铸一把剑,对过往一句不提。
直到整封书信的结尾,才略略带过女子深藏于字里行间的情愫,不过寥寥四字,却让吴老头热泪盈眶。
盼君安好。
吴老头用袖子枕了枕湿润的眼眶,重新折好那封书信收入怀中,对着门外的素袍公子说道:“进来吧,门没锁。”
厅堂内,吴老头面向一副挂在厅堂正中的女子画像怔怔入神,思绪却早已飘去了千里之外。
千里之外,那位被高墙深院遮挡了视线,已是白发苍苍的老妇何尝又不是如此。
素袍公子让老儒到门外等候,进门后也禁不住微微一怔,望着那副清盼妩媚的女子画像若有所思。
吴老头将那封书信放在木架的高处,用一尊木雕摆件压住,以防被穿堂风吹走,转过身突然开口道:“她还好吗?”
素袍公子怔了一下,把手中的木雕物归原位:“挺好的。”
吴老头平淡地嗯了一声,眼中的光芒犹如风中的青盏明灭不定,欲言又止。
素袍公子心思玲珑,开口打破沉默的场景:“姑姑她还是一个人,听我爹说自你离开以后她便自梳不嫁,半步不出宫门,每天只顾着照顾她那些花花草草,逗逗养在宫里头的猫猫狗狗,平平淡淡无波无涟,一晃眼就这么多年了。”
吴老头苦涩一笑,对着画像自言自语道:“真想不到,这么多年了,你还是一点都没有变啊,还是这么固执倔强。”
吴老头又回过头,对素袍公子说道:“现在这里只有你我二人,你不必再隐藏身份了罢?”
素袍公子微笑不语。
大抵是由于往事伤神的缘故,吴老头的气态有些颓然:“无妨,即便你一言不发,老夫也能猜出个大概来,若是我没有认错人的话,屋外那位老儒便是赫赫有名的扶龙一族,蒯棘,蒯大夫子,对吧?大皇子殿下。”
素袍公子微微收敛笑意,眉宇间的气态巍峨磅礴,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威严,犹如一座拔地而起的山岳,不卑不亢。
吴老头身子往后一倒,瘫坐在那张摇椅上,身上的迟暮之气与素袍公子眉宇间的蓬勃气态有着云泥之别:“千金之子不随堂,殿下这趟秘密南下,身边却跟着这么一块引人耳目的金漆招牌,真不怕横生枝节?”
吴老头声线突然一沉,接着说道:“还是说皇子殿下留有后手,看似翻山涉水只身南下,实则是心藏韬晦有备而来,打算来一套先软后硬的手段,若是一切都在你的预料之中,自然也就不用与镇子里的人外人针锋相对,那是再好不过,可若是撞上了高墙,那便只能以战止战。”
素袍公子摇头道:“前辈多心了。”
吴老头冷笑道:“恐怕如今葫芦镇外已是大军压境的阵势了罢?”
素袍公子仍是摇头:“若真如此我还需只身犯险,亲自进入小镇吗?我何不大手一挥,让千军万马踏碎这座穷乡僻壤,像那行松涛门剑客一样,抢走那只天工剑炉便一了百了。”
吴老头冷笑道:“因为你不敢。”
素袍公子哑然。
吴老头没有继续质问,语气缓和了一些:“既然是她亲自开的口,那我可以破例一回,但你得如实告诉我,为什么一定要用天工剑炉铸剑,要知道我与天工剑炉血脉相连,一旦开炉以精血铸剑,我便要折寿十载,如果你的理由说服得了我,我可以考虑答应你。”
真实身份乃是天盛当朝皇子的素袍公子深深一楫,言行举止间尽显儒生风范,神韵与小镇学塾的古老夫子颇有几分神似,只因门外睦养神的老儒说观湖书院里头有这么一个规矩,君子当坐立如松,即便没有旁人的时候也要正襟危坐。
素袍公子虽是天潢贵胄,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万金之躯,本该承袭帝皇之术,但由于蒙师蒯棘的缘故,自幼深受儒家学术的影响,时刻恪守着儒家礼节,在推崇经世致用的国策中,更与那位高坐金銮龙椅的男人截然不同。